唤醒甲骨文中沉睡的文明密码
日期：2023-03-19   来源：苏周刊   评论：0    点击：

　　姬长明，出生于1964年10月，江苏泗阳人。现供职于江苏省苏州监狱，一级警督警衔。现为江苏省甲骨文学会理事、苏州市甲骨文学会会长、苏州市书法家协会会员。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学习篆刻，后考入南京艺术学院学习书法，1996年开始主攻甲骨文研究及甲骨文书法创作。2008年出版《楚石甲骨文书法集》，2014年出版《甲骨文书法字典》。
　　从学习篆刻到研究甲骨文，姬长明追溯到了汉字的起点，他将视野投向距今3000多年的殷商晚期。"对甲骨文感兴趣的原因很简单，就是好奇，想了解这些字是什么意思，为什么这么写，为什么变成今天这样"，这是他的初心。
　　从对甲骨文素不相识，到编写收录1403个字的《甲骨文书法字典》，这段研究时间跨过了18年。姬长明的研究成果受到业界广泛关注。"‘涸砚斋’是我最初的书斋名，为了勉励自己勤学苦练。研习甲骨文需要专注、吃苦，整个过程都在跟自己较劲。"，这是他的执着。
　　在距离工作单位不远的相城区黄埭镇，姬长明设立了自己的工作室。里面有台空调，但已好久不用，他说，"怕万一感冒了，研究进度就要受影响。"桌上，沙发上，书橱里摆满了甲骨文相关的书刊，还有散落的纸张，它们大多是甲骨文字拓片的复印件。看上去有些乱，但如果你要找一个甲骨文字，姬长明总能快速从各种资料中找出来。
　　甲骨文被发现已经100多年，"甲骨学"一度成为显学，并发展成为庞大的学科。但最基础的甲骨文字研究，其实还处于对有字甲骨片进行整理的阶段。这位隐于苏州的学者，在甲骨文字研究一度沉睡之后，正试着重新唤醒中国最古老文字的文明密码。

　　甲骨文写错、写得不规范现象泛滥，我想正本清源

　　苏周刊："雾霾"是当下热词，有一则新闻说甲骨文里就有"霾"字，网友都很好奇，这个字你曾遇到过吗？
　　姬长明：甲骨文里确实有这个字，在《甲骨文书法字典》里，我把它编排在第1099个。但"霾"当时是指"风雨土"，意思是刮风下雨有尘土，和现在经常理解成带有污染的一种天气现象不完全相同。《说文解字》作者许慎认为它"从雨狸声"，是个形声字。但我觉得它兼有会意，它上部是雨字头，雨义显而易见，下部左右字形分别与甲骨文里意为野牛、幼鹿的两个字类似，两种动物都善跑，所以会拉风、扬尘。
　　苏周刊：以"霾"为例，甲骨文与现代汉字是什么关系？
　　姬长明：甲骨文刻写在龟甲和兽骨上，目前发现的多是商朝晚期的占卜、记事文字，又称契文、卜辞、贞卜文、殷墟文字、龟甲文字等。它已经形成系统，可以应用，可以说是现代汉字的鼻祖。在可识的近2000个甲骨文字里，80%以上是象形字和会意字，剩下一小部分才是形声字，这个比例与现代汉字正好相反。这也符合文字演变的规律。像"霾"字，理解它的甲骨文字，就可以了解现代字的成因，并掌握它的本意，两者是有密切联系的。
　　苏周刊：当初你为什么会对研究甲骨文产生兴趣呢？
　　姬长明：我从小喜欢书画，中学时学校有两块室外黑板报，报头设计、编排书写到插图补白，都是我一个人完成。后来读了警校，我才开始遇到启蒙老师学习篆刻，算是踏进了书法艺术的大门。然后，搞篆刻要先临习篆书，就开始接触古文字。上世纪八十年代，我毕业后分配到苏州监狱工作，又在1985年自考考进了南京艺术学院读书法专业。当时，我练习的书体很多，学得太杂了，1996年底就选定最感兴趣的甲骨文书法作为主攻方向。其实，当时对甲骨文感兴趣的原因很简单，就是好奇，想了解这些字是什么意思，为什么这么写，为什么变成今天这样。
　　苏周刊：甲骨文笔画复杂，辨识不易，练甲骨文书法是不是难上加难？
　　姬长明：可以这么说。商朝时，甲骨文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笔墨，在卜辞中有墨书未刻或刻后涂朱的例证。而且，还发现过整版卜辞中有笔划漏刻的，说明是先书写而后契刻的。甲骨文书法练习，对初学者来说存在很多难点。比如，甲骨文字是用刀刻在较硬的龟甲或兽骨上的，而刀有锐有钝，骨质有细有粗、有硬有软，加上契刻施力轻重不同，呈现出来以后，字的长短大小不一，字形也错综复杂。
　　另一方面，甲骨文可辨识的字总共不到2000个，完全用原有的甲骨文字来创作书法也是有所局限的。一旦遇到甲骨文中没有的字，而所书写的对联、题词中又无法代替，就只好进行偏旁拆零，自己拼接。如果拼不出，就要到金文等其他古文字里去"讨救兵"。如果要达到这种创作层次，也会碰到很多难点。但总体来说，甲骨文书法瘦劲锋利，刀锋趣味浓，有一种独特的魅力。
　　苏周刊：从2008年至2014年，你花了近7年时间编撰《甲骨文书法字典》，为什么突然把精力放到这件事上？
　　姬长明：编这本字典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。1996年开始练习甲骨文书法后，我一边收集甲骨文字资料一边临习，但很快发现，同样的字出现了很多种写法，甚至有的完全找不到字形出处。于是再去了解原因，发现甲骨文确实存在一字多形的情况，但由于缺乏系统权威的资料，很难全部理清。而且，有些就是书写错误或者不规范，导致了"以讹传讹"、"泛滥成灾"。慢慢地，我产生了正本清源的想法。
　　到了2008年，我收集的拓片、书刊等资料基本齐全了，这时开始设计字典的体例。2009年初，江苏省甲骨文学会专家得知后跟我说，要完成这样的一部字典，光靠业余时间，至少要三人一起、花十年才能完成。我没有被吓倒，一个人翻拍了将近5万张拓片，还找了很多书刊，再创建字库。在2014年底出版时，这部《甲骨文书法字典》一共收录了1403个字，覆盖了绝大多数可辨识的甲骨文字。可以说，这部字典集学术性、艺术性和实用性于一体，之前完全不懂甲骨文字的，基本也能看懂。每个字包含很多种字形图，而且注明出处和编号，并配上了构形解析、释义举要，如果有古今字、异体字、假借字、通假字等也要一块列入。最关键的，可以按拼音或笔划检索，不会像很多其他类似工具书一样，明明有这个字却很难找到。

　　甲骨文在辨识、理解和书写上还需要更多通俗书籍

　　苏周刊：你把书斋取名为"涸砚斋"，是不是研究甲骨文，要特别能忍受寂寞和吃苦？
　　姬长明："涸砚斋"是我最初的书斋名，就是要勉励自己勤学苦练。确实，研习甲骨文需要专注、吃苦。《甲骨文书法字典》是我迄今最重要的研究成果，整个编写过程就是一个跟自己较劲的过程，有时一天要工作18个小时。当时有一个字有70多种字形，我必须一一筛选、甄别，把它最常见的、最有代表性的、正确的十几种列出来。还有，经常出现被一个字卡了几天的情况，因为你必须为它的构形解析、释义举要找出最好的解释。有的字不能照搬他人研究，要作出自己的解释。比如"乙"字，以前很多专家认为是像"鱼骨头"，但我考究发现它更像"河流"。这个过程必须逐字过关。
　　不过，对我来说，研究甲骨文一点也不寂寞。因为甲骨文字以象形为主，它们是有趣味的，是有故事的，是我们祖先用精炼的线条状摹事物的文字，这种极具概括力的线条以及毕肖的美感常常让人拍案叫绝，常常让我咏叹祖先超凡的智慧。
　　苏周刊：监狱民警这份工作，对你从事甲骨文研究有什么影响？
　　姬长明：监狱是国家机器，也是一个特殊的教育机构。其实，从事监狱民警工作和利用业余时间研究甲骨文字和创作甲骨文书法，两者并不矛盾。在时间上，我稍微向后者进行了一定的倾斜。为了专心进行甲骨文研究，我辞去了单位中层领导的职务，而在编撰《甲骨文书法字典》最忙碌的那段时间，申请调换到集中值班、集中休息的岗位，一上班就上24个小时，然后连休3、4天，就可以专门拼出时间夜以继日地赶工。
　　平常，我在监狱也开设了书画艺术兴趣班。艺术教育并不是监狱的必备功能，但形成了特色。2004年开始，面向那些有一定基础、有爱好的犯人，我先后带了3批学生，将近150人次，其中，对一些脾气比较暴躁的犯人，监狱强制他们学习。我记得有个姓杨的学生，脾气十分暴躁，只要他觉得你的话不中听，就会恶语相向、拳脚相加。但学了1年多书法以后，他开始平静下来，为人处世温和了很多。从这个角度来说，研究甲骨文和书法对我的工作也有很多帮助。
　　苏周刊：你的研究几乎都是独立完成，后来又是什么因素促成了苏州甲骨文学会的成立？
　　姬长明：我的甲骨文研究是站在前人和其他学者的肩膀上进行的，但平常并不存在一个随时可以交流的"同道中人"。因为，在苏州，学习甲骨文书法的人一般不研究文字本身，而研究甲骨文字的人很少。但江苏省甲骨文学会成立得很早，我是它的会员，省甲骨文学会建议我将苏州的爱好者集中起来。后来，我经过广泛联系，找到了30多位有一定基础的甲骨文研究者，又吸引了20多位爱好者加入。
　　说实话，从2010年成立至今，苏州甲骨文协会走得比较艰难。一方面它缺乏经费来源，主要靠我往里贴钱；另一方面，会员的专业知识还不够，各种学术活动难以开展。所以这几年的主要任务是搭建平台，一是办好普及班，让全体会员加强学习，二是办好研讨班，加强有一定基础的会员之间的交流。我觉得《甲骨文书法字典》的出版是一个契机，我们要跟海内外的专业机构和专家学者建立联系和交流，争取把学会打造成一个学术研究与艺术创作能力较强的社团。
　　苏周刊：接下来你的研究方向是什么？有什么目标？
　　姬长明：《甲骨文书法字典》出版以后，社会反响还不错，中国美术学院、浙江师范大学等一些高校组织的甲骨文书法研讨班，使用它作为学习教材。不少单位也邀请我去讲课，所以下一步会把一部分精力放在学术交流上。另一方面，我会把甲骨文字的研究继续下去，初步打算编写《甲骨文字辨识》《甲骨文书法的创作范本》两本书。目前，甲骨文在辨识、理解和书写等方面还需要更多通俗易学的书籍，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推广。

　　"甲骨学"突破点在考古发掘，传承国学要从古文字学起

　　苏周刊：去年底，又一个"故宫博物院藏殷墟甲骨文整理与研究"项目立项，当下"甲骨学"发展如何？
　　姬长明：甲骨文自1899年被发现，至今已有110多年历史，前后经私人和官方发掘，出土甲骨片累计超过10万块，单字量约有5000个。"甲骨学"是依托这些考古成果形成的，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逐渐形成了文字书法、考古考据、历史地理、天文历法、战争渔猎、文化艺术、生物医药等研究门类，现在已经发展成一个综合学科。但由于多种原因，目前还有3000多个字难以辨识，"甲骨学"研究局限性比较大。有的字你虽然能看懂它的大概意思，但无法找到对应的现代汉字；有的字可能是一个消失的地名或人名，根本无法还原；还有的只是一个纯符号，今人难以作出准确解析。
　　文字研究是"甲骨学"的根本，所以，这方面研究如果想出现根本性突破，除了对馆藏或私藏的有字甲骨片进行整理，还要更依赖于考古发掘。客观地说，现有的任何一部甲骨文字典，包括我的，都是两三千年后学者的研究，只是依照一定的规律作出的合理解释，不同学者之间也有一定的差异。只有出土更多新的甲骨文字，以及其他实物资料，才能更具说服力，产生更有益的研究成果。
　　苏周刊：在市场上，甲骨片仿刻现象依旧泛滥，这对研究有什么影响？
　　姬长明：目前，甲骨片的仿刻通常有两种做法。一种是在发掘出土的无字甲骨片上刻写。我记得大概五六年前，如果是甲骨文残片，每个字值1000元，如果是完整的一段话，每一个字值1万元，而空骨片不值钱，所以仿刻现象十分猖獗。另一种是将新的兽骨做旧再刻写，有的作为旅游纪念品销售，有的甚至用来忽悠收藏爱好者或学者。这两种做法都有比较大的危害，因为很多仿刻甲骨片上的文字错误百出。我比较早认识到这一点，研究文字时都是找权威馆藏的甲骨片、拓片或名家书籍，再进行相互佐证，仿刻甲骨片对我的研究负面影响较小，但初学者应格外慎重。
　　苏周刊：国学热仍在持续，有的高校自主招生提出要背《三字经》及"四书"，还要了解小篆和甲骨文、金文，你怎么看？
　　姬长明：随着国学热的兴起，更多领域、更多群体关注学习古代经典名著，这种风气愈来愈浓厚，我认为这对传承民族传统文化很有帮助。商周的甲骨文、金文以及秦代的小篆都是属于古文字范畴，它们造型优美，文字中也蕴含很多上古哲学思想，传承国学要从它们学起。比如，在甲骨文中，"人"字是一个侧面站立的人形，寓意为普通人，但"大"字是一个正面站立的人形，显示出更高的地位，然后，"元"是"人"上加一横，"天"却是"大"上加一横，这都包含了很多历史文化的内涵。
　　"一片甲骨惊天下"，甲骨中藏着太多的秘密，透过甲骨，我们可以看到中华文明的上游。从这个角度，研究甲骨文已经超出了传承国学、传承汉字的范畴，它应该走出狭窄的学术研究领域，被大多数国人所熟知。
　　苏周刊：在苏州普及甲骨文知识，你有什么建议？
　　姬长明：苏州诞生了宋镇豪这样的甲骨文研究大家，他也是我们苏州甲骨文学会的名誉会长。现在学会成立后，我们也凝聚了一批学者和爱好者，有了很好的起点。接下来，我打算协同相关社团、企业或是有识之士，通过多种渠道、多种形式深入学校、社区、企业开展相关培训、讲座。在青少年、大学生群体中，尝试推广甲骨文书法。这些需要政府部门、社会各界的共同支持。同时，如果有机会，我希望在苏州筹建一座汉字博物馆，设想从甲骨文开始，将各个时期的文字纳入其中，通过实物、图像和语音进行详细的展示。汉字是我们民族的骄傲，但它还藏着很多秘密，它们不应该鲜为人知。